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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长征作为一面镜子

——访著名军旅作家王树增
    
  

◎文/本刊记者  倪上 刘健 雷宁

自1936年10月,长征胜利已经整整80年了。80年,弹指一挥间,对于我们党来说,这是永远不可忘却的一段峥嵘岁月。80年后的我们,站在新的历史起点上,究竟应该如何看待那段历史?到底可以从中汲取些什么?长征对我们当今的工作有哪些现实指导意义?带着这些问题,《秘书工作》采访了著名的军旅作家、《长征》一书的作者王树增。三个多小时的采访,伴随着王老师深沉的回忆和精彩的讲述,我们的思绪在历史、现实和未来中穿梭。

我们亟须把长征作为一面镜子来观照,观照当今的中国社会和我们的工作

《秘书工作》:今年是长征胜利80周年,很多地方和有关方面都在举行各种纪念活动,为的是让今天的我们永远不忘历史,从中汲取力量,继往开来。根据您多年的研究,请谈谈您眼中的长征是什么,我们现在纪念长征、弘扬长征精神的现实意义又在哪里?

王树增:隆重纪念长征胜利80周年是我们党和国家今年工作的一个着重点,也是当前社会人们关注的一个热点。我们回顾长征这段历史,一定要站在今天的角度,以史为鉴。我们亟须把长征作为一面镜子来观照,观照当今中国的社会和我们的工作。今天,我们该怎样纪念和认识长征呢?

首先,长征是信仰力量支撑下的胜利。

说到底,长征是我们党当时犯了“左”倾错误的结果,其过程的艰苦程度远远超出想象。正是因为当时党的路线不正确,所以党和红军才要离开为之浴血奋斗多年的根据地。我们认识到了长征的原因,就知道转移与突围是多么残酷,那真是死里逃生。很多人回避长征的原因,我认为,回避不能真正认识长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长征开始时,正是中国革命的危急关头,党中央和红军必须先突出重围、摆脱困境。从突破封锁的第一步起,红军作战部队中就有中高级指挥员牺牲,可以想见当时红军面对局势之严酷。虽然长征是如此的艰难,但是无论面对什么样的险境,无论处于什么样的低谷,红军队伍始终没有溃散,依旧向前走,依旧保持高昂的战斗热情。这靠的是什么?靠的是信仰的支撑。如果没有信仰的支撑,长征不可能成功。拿中央红军为例,长征出发时有八万人,浩浩荡荡前进,但是血战湘江之后只剩三万多人。中国近代以来的任何一支军队,凡是走到这一步的,都难逃解散覆灭的厄运。但红军是一支新型的军队,是一支由先进政党领导的军队,红军没有垮。

当时,红军队伍的组成呈现出“两极”的特点,在历史上绝无仅有。其中一极是政治精英,他们学贯中西,其中不少人曾在欧洲留学,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另外一极就是普通的穷苦农民,目不识丁。别看两者的社会出身、文化层次各异,但这两极被很好地焊接在一起,因为他们有共同的信仰:要建立一个没有压迫,平等、自由、美好的共和国,要为这个目标团结一心去奋斗。

那么联系到今天,我们要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这不就是一场“新的长征”吗?“新的长征”充满艰辛,充满变数,同样须要广大党员前赴后继去牺牲、去奉献;须要认准目标决不回头,不屈服于一切压力,不向一切困难低头,在精神上永不言败。习近平总书记在“七一”讲话中强调要“不忘初心”,初心是什么?初心就是信仰。今天,我们每位共产党员作为执政党的一分子,必须在人生当中确立共产主义的信仰体系。这个体系是什么?用通俗的话讲,就是全心全意为中国人民谋利益,在建设现代化国家的奋斗过程中抛弃自己私利,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其次,长征是革命英雄主义精神的写照。

在长征中,毛泽东写了三阕《十六字令》:“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我认为,“天欲堕,赖以拄其间”乃点睛之笔。天要塌下来了,依靠什么撑住?依赖山。谁是山?共产党是山,共产党的英雄气概是山。只要我们的英雄气概还在,天就塌不下来。在低谷当中,毛泽东能吟出这样的词句,那不正是革命英雄主义精神的闪耀吗?在当下,面对改革中的中国所面临的种种考验,格外迫切需要这样的胸怀和气魄。

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军政治工作会议上曾提到一个人——陈树湘,他是长征湘江战役中担任后卫的红三十四师师长,著名的“断肠英雄”。他率领全师与十几倍于己的敌人殊死激战四天五夜后,陷入敌人的重重包围。他在率部突围时腹部、腿部中弹,身负重伤。最后,部队弹尽援绝,陈树湘被俘。在被押送途中,他扭断自己的肠子,慷慨就义,牺牲时年仅29岁。陈树湘不仅是红军中也是我们民族历史上响当当的英雄好汉。

世界上任何强大的民族,不管他们的信仰是什么,都尊崇本民族的英雄,将其铭刻在每一代人的心中,作为这个民族发展的精神支点。如果一个民族集体性的审美价值取向是“小鲜肉”的话,这个民族就没有希望。当代中国急需的就是继承和弘扬这种英雄主义精神,我想这也是我们今天纪念长征、学习长征精神的一个重要的现实意义。

最后,从政治层面说,长征是一次伟大的自我纠错、自我修复。

人生在世,孰能无过?当时的中国共产党刚刚脱离幼年时期,犯错误很正常。犯了错误就要改正,所以才会有通道会议、黎平会议、遵义会议、扎西会议等对党的路线的修正。在艰苦的长征过程中,中国共产党不断反思,不断寻找错误根源,然后予以纠正。

再来看今天的改革。改革,从字面上来讲就是自我革新,即不断根据国情、时代变化的状况来修正自己的路线和政策。改革的对立词是僵化,是教条主义。我们不怕前进道路上遇到困难,就怕没有改革的决心。我们说改革永远在路上,解决中国问题的根本出路在于改革,在于深化改革,这不正是长征给予我们的最好启示吗?

长征折射出人类共同的价值追求

《秘书工作》:美国《时代周刊》编著的《人类1000年》一书,公布了从公元1000年至公元2000年人类历史进程中发生的100件重要事件。其中,发生在中国的三个历史事件入选:火药武器的发明、成吉思汗帝国的形成和工农红军的长征。可以肯定的是,评选的专家学者来自世界各国,他们在意识形态上与中国共产党人并无共同之处,当然也不是从中国共产党党史和中国红色武装的军史等角度来看待长征的,但他们为什么如此看重长征?

王树增:在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中,各个国家、各个民族文化类型不一样,宗教信仰不一样,意识形态不一样,但是都推崇和弘扬追求进步、向往光明,在最终目标完成之前百折不挠、不怕牺牲,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的精神。这是人类文明进程中的主流精神,没有这个主流,人类发展不到今天。西方学者评定长征是1000年来影响人类历史进程的最重要的事件之一,我想就是因为它最典型地折射出人类共同的价值追求。

长征是整个人类文明史上非常罕见的事件。红军在被围追堵截当中走了这么远的路,历史上没有先例。最重要的还不是路程远,而是红军历经苦难、转战万里,却爝火不熄。于是我总结了一句话,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没有用武力彻底消灭一个信仰的先例,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武力可以毁灭一切,但是唯独毁灭不了信仰。中国共产党人和红军有着坚定的信仰,是文明进步的象征,杀戮行为是灭其不了的,并且一旦客观条件具备,他们必将战胜敌人。用古人的话讲叫“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用毛泽东的话讲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说到这里,就又回到我说的信仰与英雄主义的问题。有一次我在大学讲课,休息的时候我问大学生:咱们新中国的开国将领中,有多少人是一条胳膊的,你们知道吗?他们说:王老师别开玩笑,一条胳膊的人能当将军吗?我告诉他们,新中国成立后授衔的将军当中,有许多是一条胳膊的。比如,新中国成立后曾经担任过副总理的余秋里、开国上将贺炳炎,都是长征中胳膊被打断的。贺炳炎胳膊被打断后流血过多昏厥过去,为了保住性命,更为了还能够打仗,贺炳炎让人把他绑在凳子上,用锯条生生地把胳膊锯了下来,而整个过程没有任何麻药可用。当时,他只有22岁。现在来看这都是难以置信的,但就是这些20岁出头的青年,用他们义无反顾、无比强大的精神力量,战胜了长征路上一个又一个艰难险阻。这种可以压倒一切、战胜一切的英雄主义,不但是我们民族精神中的宝贵财富,也应得到全人类的珍视。

读历史要能够从中领悟到历史发展的大势

《秘书工作》:您曾说,读历史要读大历史不要读小历史,能否给我们讲一下您的“大历史观”是什么,以及怎样读大历史呢?

王树增:读历史可以有两种读法:一种是对史实非常感兴趣,读史时把历史发展的细节都弄清楚。比如,军事发烧友为了解某次战役,仔细查看作战地图,把整个战役的来龙去脉搞清楚。还有一种读法,就是不纠缠于具体的历史细节,而从哲学的高度去观照历史,最终领悟到历史发展的大势和人类发展的基本规律。这就是我所说的读“大历史”。历史为什么这样往前推进?推进的过程中有没有必然的规律?这是我们读历史时必须思考的。

最优秀的历史学家,穷尽一生都在寻找规律,寻找到了也就有了研究成果。我进行非虚构类文学创作,也力求在作品中体现历史发展的规律。比如,解放战争刚开始的时候,中国共产党看似没有胜利的可能性。怎么可能胜利呢?当时,抗日战争刚刚结束,国民党军队的绝大部分都经过战争的洗礼,人数达到六七百万,武器精良,多为美式装备,是最强大的时候,而且当时蒋介石和国民党政府的威望在国内外都很高。而共产党的军队才有多少人?正规军只有八路军的三个师,因为“皖南事变”,新四军损失惨重,剩下的都是民兵和游击队。结果,解放战争打下来不到三年,国民党垮了,从单纯的军事角度能解释得通吗?我写《解放战争》时,发现从军事的角度解释不通,那么就要考察其他的角度。政治、经济、组织动员、人心向背等方面,我都要考辨清楚——国民党垮要有一个垮的道理。所以写作的过程也是领悟、剖析历史大势的过程。

领悟历史发展的大势有好处,在现实生活当中遇到任何事情,你都不会迷糊,不会人云亦云。读出历史大势来,一介平民就可以品评天下大事。历史发展的一个大规律,就是国家在不断改革。美国、英国等主要西方国家也都面临着重大改革问题,不改革就会死。我们中国也一样,不改革必死。我在《1901》《1911》两本书中都写到清末改革的过程。当时的清政府也不是一味抱残守缺,也是有改革动力的,只不过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改革中断了,中华民族差点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说,我们当代的改革万万不能中断。改革开放到如今,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现在的发展也遇到瓶颈,但我们应不断地修正自己,完善自己,头破血流也往前走!如果按照现在的态势发展下去,中华民族复兴的中国梦的实现不可阻挡,这就是历史大势。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永远是中国文人的风骨所在

《秘书工作》:您曾说您现在的写作是“非虚构文学写作”,我们理解“非虚构文学写作”就是要做到“无一字无来处”,需要对有关史料进行艰苦地阅读、梳理、比对。那么,您为什么会走上这样一条比较艰苦的写作之路呢?非虚构文学作品又有哪些特征?

王树增:一开始我写小说,写的是虚构类文学作品,那是在1984、1985年左右,当时是新时期文学的发轫期。到了1991年,我突然感觉到自己没有虚构的心境了。因为那时候社会的价值取向更多的是谁能挣到钱谁就是英雄好汉,当时我心里就有一种忧虑,我认为一个健康社会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好比一辆车,如果是独轮车,既不好推,又容易翻。社会发展也一样,应该是物质的轮子和精神的轮子架着社会这辆车往前走,两个轮子必须同步,如果一个轮子快,一个轮子慢,会是什么样子你们也会想象得出来——它会不断原地转圈,甚至会翻车。我想为社会风气的扭转略尽绵薄之力,中国文人大都有着“文以载道”的情结,这也是中国文人历史责任感的体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永远是中国文人的风骨所在。

由此,我开始了第一本非虚构类文学作品《远东朝鲜战争》的创作。非虚构文学作品有三大特征。第一个特征:非虚构。所谓非虚构,就是连细节都不能虚构,每一个人物、每一个情节或者来自档案,或者来自史籍,或者来自当事人回忆,或者来自个人采访、勘察,总之都得找到出处,所以我的书注释特别多。

举个例子,比如说写朝鲜战争中的一场小战斗,小到什么程度?美军的一个排与志愿军的一个排在某高地上的遭遇战。我必须要知道美军排长叫什么,是黑人还是白人,跟着哪支部队,什么时候进的朝鲜,是从美国本土来的还是从日本的军事基地来的,这个排的具体作战任务是什么……如果想再写得精彩一点,美军的排长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南方人还是北方人,家在城市还是农村……这些问题都要搞清楚。所以我每写一本书都得花六七年时间,光笔记就得几百万字。《长征》全书60万字,但是我的笔记得有二三百万字。

第二个特征:文学。非虚构类文学作品是写人的,以人的精神为主轴,所以我写的《长征》《抗日战争》等才能叫文学,不能叫战史。

第三个特征:为读者提供对历史的独特解读。作家必须做到这一点,但是做到这一点非常不容易。比如说,我写《长征》当然要研究长征,但如果不把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搞明白,光研究长征本身还不够。除了做足有关长征的功课外,还得研究政治、军事、经济、人文、民俗、地理等。作家必须是一个杂家,而杂家必须得非常“丰富”,尔后的作品才能“丰富”。读者是聪明的,作家不要试图骗读者。读者读了某本书,认为这本书“写得挺好”,这个“挺好”的感觉,实际是由作家的“丰富”塑造出来的。

读好书能提高人生成功的概率

《秘书工作》:现在流行在手机和平板电脑上阅读,您对这些阅读方式有什么看法?

王树增:关于电子阅读和纸质阅读的问题讨论很多。我个人的观点是纸质阅读永远不可能被淘汰。不管经济和技术如何发展,电子阅读永远替代不了纸质阅读。这一点已在西方发达国家得到印证。为什么?因为阅读的感觉不一样。阅读不仅仅是阅读文字,阅读的环境、阅读的介质、当时的心境等因素也要参与进来那才叫阅读。什么叫书香?我觉得必须是翻动纸页的声音、手触摸纸张的感觉还有印刷油墨散发的味道合到一起,那才叫书香。

随着科技的进步,电子阅读是潮流,是趋势。但我想电子阅读和纸质阅读并存的状态要持续很多年。电子阅读虽渐呈趋势,但这种情况一定是暂时的。电子阅读很难说有多少滋养心灵的功能,要想滋养心灵必须是坐下来认真去体味,你才能体味到文字的美感、文学的魅力。我建议年轻人除了拿着手机作碎片化阅读外,每年做一个小小的计划,读几本经典著作,静下来享受一下寂寞孤灯阅读的乐趣。我敢这么说,读书不一定就能成功,但是读好书一定能提高你人生成功的概率。

公文写作核心的一点是增强责任心

《秘书工作》:对广大机关工作人员来说,写作是一门必修课。和文学创作不同,公文写作自有特点。但写作都是相通的,有些规律是相同的。能否谈谈您的写作心得,给大家提点建议?

王树增:公文写作和文学创作的差别较大,如果说有什么相同的话,那就是都需要有责任心。公文写作实际上是出于某种责任为党和人民做文字工作,公文写作核心的一点是增强责任心。有责任心的人不会出错,出错全是因为在责任心上含糊了。一项工作,你付出努力了,领导评价说不错,这不是件难事,难的是你对每项工作都尽心尽力去完成,争取做到最好。

人这辈子的黄金时期很短,通常能够决定一生命运的时期不超过20年。这些日子如果你混过去,那你这辈子也就过去了。所以要尽早给自己定位,明确自己这辈子要干什么,并且坚定地走下去。